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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色暴雪

黑色暴雪

 

【蹇齐】寻鲛记

玄幻AU小甜饼,主蹇齐,副钤光,西海鲛人王X昆仑山白泽,道门弟子X朱雀妖,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。OOC,OOC!

 

昆仑山以北,是一方圆数千里的极荒之地,峰岩壁立,岚雾缭绕,其下又有涧壑沼泽,迂回绵亘,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,时人称之为云蔚大荒。

时值五月,本是百鸟争鸣、万花斗艳之际,这大荒地却和往日一样死气沉沉,灰蒙蒙的雾气笼罩在山谷中,把这险恶之地包裹得如同凡间地狱一般。

一白衣人在一深涧边肃然而立,长袖广摆,身姿挺拔,在雾中若隐若现,如同谪仙下凡,翩翩于世。白衣人对着面前深涧思索着什么,一双英眉紧锁着,忽然,眼中锋芒一凝,瞥向身后的茂密树丛,杀意顿现。

白衣人一抬右手信手一抓,竟从树丛中拖出一藏匿多时的紫衣人,直直地扔到自己身旁的一块巨石上。

那紫衣人被摔得眼冒金星,躺在巨石上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。

白衣人俯视着那唇红齿白的紫衣人,脸上如罩冰霜:“你是谁?躲在树上做什么?”

紫衣人从巨石上滑下来,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准备跑路:“我……我是路过的……”说完身形陡起,就要驾云逃匿。

白衣人也不急追,只待他逃到半空,突然右臂一挥,五指张开,指缝间竟如流星箭矢般射出两股银丝,将那紫衣人捆成了个粽子,再一掣手,紫衣人就被结结实实地摔在地面上。

紫衣人知道对方修为远在自己之上,急忙求饶:“大仙饶命,大仙饶命!”

白衣人道:“回答我的问题!”

紫衣人一边叫唤一边答道:“我叫陵光,看你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这深谷之中,怕你遇到危险……”他说到这里忽然有了几分委屈,“我……我想保护你嘛……”

白衣人冷笑道:“我需要你保护?”

陵光突然来了劲:“大仙有所不知,这里唤做四恶山,山中住着三个吃人的妖魔,北山的老鳖精一张巨口可以吃百人,东山的老螭怪最喜食人脑,还有南山的朱雀大王,嘴里喷的烈焰可以烧人百年道行,各个都不好惹啊!”

“既然这么可怕,就凭你就可以保护我?”白衣人似笑非笑地问道。

陵光在地上扭了片刻,终于立了起来,一蹦一蹦地跳到白衣人面前,腆着脸道:“我与那三大魔头都有点交情,要是由我来护你过山,遇到他们手下的小喽啰,我只需说点好话,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过去了!不过,这报酬嘛……”

白衣人了然笑道:“原来,你这南山老妖是个收保护费的啊。”

陵光一听被他识破真身,脸色刷的变白,就要蹦跳着逃命,却被白衣人一掣银丝再次放倒,于是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。

“大仙饶命,我只是收点保护费,从不滥杀无辜,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!我上有八十老母,下有待哺幼儿,求大仙——”

“闭嘴!”

陵光乖乖住了口。

白衣人道:“我不是什么大仙。”

陵光眼珠一转,讨好道:“大神?”

白衣人斜睨了他一眼,道:“我也不是神,你只需要答应我一件事,我自会放你离去。”他说完一抬手,将陵光倒挂在一棵大树上打秋千。

陵光一边晃着一边追问:“您老有何吩咐?”

白衣人道:“你手下有多少小妖?”

陵光扭扭捏捏地答道:“不多……五千……”

“嗯?”白衣人一挑眉。

陵光老老实实答道:“五、五个。”

白衣人背对着陵光翻了个白眼。这般孱弱,有小妖追随那才叫怪,还好意思自称南山大王,真是不害臊。

陵光似乎能猜到他在想什么,脸慢慢地红了。

白衣人叹道:“五个就五个吧,连你一起,六个人从今天起给我守住这云蔚大荒,专等一个人路过。”

“谁?”

白衣人负手道:“天下道门,以昆仑为尊。昆仑道祖每年五月初五会邀请诸家宗门参加问道会,考察修道之士修真业果、悟道境界之后,再行挂号标名之礼,而最受青睐的年轻弟子会被授予自由出入昆仑山的金花头冠,也就是当年的金花童子……”

“我知道,我知道,”陵光忙不迭地抢答,“金花童子还会获赠玉浆金醴,饮之长生不老,吃他一块肉,就可以得到五百年道行,嘿嘿嘿,药用功效堪比唐僧肉……”

白衣人不解道:“唐僧肉?”

陵光道:“无事无事,一本不入流的小说而已,嘿嘿,您继续,继续。”

白衣人道:“今日已是五月初五,此地是从昆仑山返回三大洲的必经之路,这金花童子想必很快就会路过此地,你们天天在这里守着,见到他就给我抓上山来。”

陵光纳闷地问:“哪座山?”

白衣人道:“你住哪座山?”

陵光道:“南方最高的天璇山。”

白衣人袖袍翻卷,身姿凌空,道:“那我就住天璇山,这里既然唤作四恶山,只有三个妖魔哪够?从今天起,我就来做这个西山大王!”

陵光见他就要升入云端,急忙大叫:“先给我解开绳子啊!”

白衣人轻轻动了动手指,陵光身上的银丝如同活蛇一般转着圈松开来,陵光重重地摔在地上,还没缓过劲来,那些银丝又绕到了他头顶,牢牢地在他额头上箍了个圈。

云端又传来那白衣人的清冽声音:“何时把人带来我便何时给你解开,不要妄图用手去解,只会越缠越紧,勒出脑浆为止!”

末音刚落,陵光吓得放下了正在扣那银丝的双手。

山涧中又恢复死寂,陵光走到涧边低头一看,倒映在水中的一张脸眉清目秀,只是额头上勒着个银丝圈圈,说不出的诡异,顿时垂头丧气。

“好丑啊……像个老妈子一样……”

 

几日后,在陵光偶遇白衣人的山涧边,齐之侃正忙着在一棵大树上采摘果子。他身着月白劲装,外罩一件薄薄的灰色罩衣,手里的果子装不下了,就掀起罩衣兜在里面,兜了满满一兜后跳下树来,径直前往涧边。

他没有吃那些果子,而是坐在水边把熟透的果肉掰开,取出里面的果核,清洗干净后放在岩石上晾晒。忙碌了一阵,几十颗种子被通通摆在了岩石上。

齐之侃见状满足一笑,双颊梨涡浅浅,随后躺在一边美美地闭上了眼,静待种子晒干后收入囊中,这时忽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——

“你还是这般清闲自在。”

齐之侃急忙跳下岩石,对着悬停空中的仙女拱手行了一礼,道:“女夷仙君。”

挎着花篮的百花仙君衣袂翩翩,身姿轻盈,笑容如同初夏阳光,爱怜地看着他道:“跟你说了多少次了,还叫我师姐便是。”

齐之侃神色一哀,道:“我已不是昆仑弟子,还是不要乱了规矩的好。”

“你知道就好!”一个冰冷的女声骤然传来。

百花仙君侧首一看,手持贮雪琉璃瓶的冰雪仙君姑射不知何时也按落云头,站到了她身边。

姑射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凝在齐之侃身上,道:“师父命你在此地好好反省,我看你整日游荡,分明毫无悔改之意!”

齐之侃低下了头,轻声道:“就算我忤逆师门吧,当年之事,我确实……从未悔过。”

 “不成器的东西!”姑射秀眉一拧,飞身云端,眨眼间融入云层,不见踪影。

女夷降落到齐之侃身边,道:“你别难过,姑射师妹其实是见不得你整日在山下孤苦艰辛,你一日不悔改,就一日不得重返昆仑,她比谁都心疼呢。”

“我知道的,”齐之侃垂着眸子道,“谢谢仙君。”

女夷左右看看无人,把自己的花篮递过去,笑吟吟地道:“这次问道会,师父又送了我不少宝贝,挑一个吧!”

齐之侃看也不看那花篮一眼,只道:“多谢仙君美意,但既是道祖送给你的,哪有我染指的道理?”

“哎呀,师父不会知道的!挑一件喜欢的。”

齐之侃摇了摇头,略羞涩地看了女夷一眼,道:“只希望……仙君能把那琅玕树种子再赐我几粒。大荒北边的土地贫瘠,若有这昆仑仙树的种子,就可以引来溪流,我再在周围种下普通树木,就更容易存活。”

“你还是这般执着。”

女夷笑着摇了摇头,从腰间锦囊中抓了一把山栗大小的青黄色种子,齐之侃小心翼翼地使双手接了。

“谢谢仙君……师姐。”齐之侃轻轻地唤了声,生怕被人听见似的。

女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转身腾云而去。

齐之侃把种子收入怀中,又坐回到岩石上,望着涧水发呆。他已在云蔚大荒中思过两百年,也不知道昆仑道祖还记不记得他这个不肖徒儿。

不知过了多久,远处密林中忽然传来隐隐人声。

“……不瞒你说,这四恶山住着四个吃人的妖魔,人称四大魔头,北山大魔头一张巨口可吃百人,东山大魔头最喜食人脑,南山大魔头不只喜欢吃人肉,还喜欢火烤活人!”

声音由远及近,从树林边缘走出两个人来,陵光正拉着一个蓝衣人的胳膊滔滔不绝。

“还有那最最可怕的西山大魔头,就属他最为狠毒!凡是被他抓到洞府里的人,女人,先奸后杀!男人,还是先奸后杀!不仅死状凄惨,还要被吊在洞口等风干了过年吃!”

齐之侃一看,那被纠缠之人一身浅蓝道袍,背负宝剑,相貌轩昂,气质出尘,头顶上戴着一顶镂空的海棠纹金铛冠,顿时明了,想必他就是今年的金花童子了。

陵光绘声绘色地描述完,一把拉住仍在往前走的金花童子,道:“公孙钤,你听没听见我的话?你怎么还要往前走?”

那个唤作公孙钤的年轻弟子轻轻地把他的手拂开,道:“陵兄,那四个魔头倘若真如你所说的这般可怕,那我更要深入这四恶山一探究竟。道祖说过,悯人之凶,乐人之善,既然让我遇到,我便要遏恶扬善,劝他们改邪归正,这也是修道之人的分内事。”

“好好好,随你便!”陵光不耐烦地吼道,“死心眼儿!不知好歹!那我便陪你一起去找魔头,不过你先给我点保护银,我包你遇到他们不会死得太难看。”

公孙钤一愣,道:“保护银?陵兄你和四大魔头是一伙儿的?”

“哪里哪里,”陵光摇头晃脑地道,“我不过是神通广大,以德服人,他们便认了我这个朋友,我要保护的人,他们绝不敢非议。快,把银子掏出来!”

齐之侃见状急忙喝道:“且慢!”随后一个纵身,落在了两人对面。

陵光见到他一愣,接着翻了个白眼,点着齐之侃道:“四条辫子,又是你!你该不会又想坏我好事吧?”

齐之侃对公孙钤道:“这位兄台可千万别跟他走,这位陵光就是他所说的南山大魔头!这四恶山从来就没有什么吃人的妖魔,北山王和东山王都是一心修道的妖怪,但是这位南山王,整日不思进取,就知道骗些过路人的钱财!”

公孙钤半信半疑地看向陵光,对方被当场戳穿,也不害臊,只揪着自己的发梢绕着圈圈道:“一点点保护费嘛……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过,小齐齐你不要总是揪着不放嘛!”

公孙钤叹口气,道:“不潜心修道之人,难免为世俗羁绊,我观陵兄言行倒也不似恶人,你既贪恋这身外之物,那我的钱财你可尽数拿去,只是以后不要再骗人了。”他说着就去解腰间的钱袋。

陵光眉飞色舞地接过钱袋,亲昵地揽着公孙钤的肩膀,道:“放心,我不会白要你的,从现在起,就由本大王来保护你,远离西山大魔王的魔爪!”

齐之侃皱着眉头道:“陵光,你不要再骗人了,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西山大魔王。”

“真的有啊,有啊!”陵光见齐之侃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,又去拉公孙钤的胳膊,“你们相信我好不好?这里几日前真的来了个魔头,不仅法力高强,还想吃金花童子的肉!”

齐之侃思忖片刻,道:“倘若你说的是真的,那公孙兄还是速速驾云离开此地为妙。”

公孙钤摇了摇头,道:“兄台好意心领,不过不瞒二位,我此来云蔚大荒,是为了寻找一种古书上的灵物,在找到之前,我是不会离开的。”

“什么灵物?”齐之侃问。

公孙钤道:“鲛人。”

齐之侃面色微微一僵,道:“鲛人都生活在大海中,这大荒地怎么会有?”

公孙钤笑道:“此地绝对有,我家先祖多年前曾经在昆仑以北的水流中遇险,幸得鲛人所救,后来回到中垣家中,就将救命恩人的画像挂在堂中,供后代礼拜。”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轴,展开给齐陵二人看。

齐之侃一看,画面下方标注着昆仑山,上方波涛汹涌,一个银鳞长尾的鲛人屹立水面,赤裸着上身,左脸上有一道疤,从额头延至颧骨,似乎正对着岸边某处凝眸而望。

公孙钤道:“我家先祖对此鲛人念念不忘,临终前还嘱咐后代有机会定要返回此地报恩,传至我这一代,才终于有机会前来此地。不找到鲛人,我是不会离开的。”

齐之侃道:“我在这里住了两百年,这里虽然深潭颇多,但从未听说过有鲛人出没,想必是你家先祖画的地图有误。”

公孙钤道:“我也这样想过,但见到陵兄后才终于确认。”他指着陵光额头上的银丝圈道,“这个就是鲛人特有的鲛丝,陵兄,你可不可以告诉我,你这是从哪儿弄到的?”

陵光惊异地睁大了眼,心中快速盘算起来:原来那白衣人是鲛人啊!听说鲛丝乃至韧之物,非离火不可破,那我只要去北山借到离火剑,不就可以解了这鲛丝了吗?可是大魔王还在等着我,他要是知道我把那五个小妖尽数遣走,还妄图把金花童子带出四恶山,不得把我剥皮抽筋啊?还是先把这公孙钤骗到北山,劳他做个免费保镖,等解了这劳什子鲛丝,再各走各路!

他脑中数个念头转了几转,转向公孙钤信誓旦旦地道:“不瞒你说,我几日前在龙门山见到过一个鲛人,这鲛丝就是他送给我作纪念的。”

齐之侃急道:“龙门山下虽然有个水潭,但我从未见过那里有鲛人,公孙兄你不要听他胡说!”

陵光点着齐之侃的胸膛道:“姓齐的,你平时总是坏我生意我不跟你计较,难得我跟这位公孙兄这么投缘,我要亲自带他去见他先祖的救命恩人,你不要毁他一片赤诚嘛!”

齐之侃怀疑地看着陵光:“你平日都是骗了钱就跑,今日却对公孙兄纠缠不放,你……你是不是想吃他的肉?”

陵光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,指着对方一阵张口结舌。

公孙钤笑道:“齐兄,我想你是对陵兄有所误解,他额头上真的是鲛丝,他既然说龙门山有鲛人,那我是一定要去看看的。烦请陵兄带路。”

齐之侃看着那两人就要离开,焦急不已,只好跟过去道:“我与昆仑山颇有渊源,你既然是道祖看中之人,我一定要护你周全,你要去龙门山,我便陪你去。”

陵光听到此回头哂笑一声,指着他的灰色罩衣,道:“颇有渊源?你以为我不知道,你身上这件就是大名鼎鼎的‘万斤缕’衣,穿着它就代表你是被昆仑道祖驱逐之人,终生不得再踏上昆仑山。”

齐之侃见被他揭穿,脸腾地红了。

陵光又凑至他近前,对着那灰色的万斤缕左揉右搓:“穿上万斤缕,便如同负上万斤枷锁,非一般人所能承受,你想必之前也是个厉害角色。跟我说说,犯了什么弥天大错,才惹得昆仑道祖赐了你这么一件惨绝人寰的刑具?”

齐之侃听到此垂首默然不语。

公孙钤此前只是听说过万斤缕,却从未见过,此时一看齐之侃脸色,便知道陵光所言不假,但他天性良善,把陵光拉至身后,对齐之侃道:“妖魔精怪改过自新都可修道,更何况是你?我看你心地善良,为人热忱,你想跟着去,便一起走吧!”

齐之侃点了点头,跟在了他身后。

陵光脚步匆匆地跟在他身边,时不时凑过去逗他:“小齐齐,究竟犯了什么错,跟我说说嘛!我们好歹也认识几十年了,你从不说自己的事,哥哥我实在太好奇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是烧杀抢掠,还是奸银妇女?”

“哼!”

“哎呦,不要打脸嘛……”

 

“不要害羞嘛!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?改过自新就是好孩子嘛。快告诉我,究竟是什么错?”

三天后的夜晚,陵光仍然追在齐之侃屁股后面喋喋不休。

“你还没挨够揍是不是?”齐之侃终于忍不住呛了回去。

陵光吓得屁颠屁颠地追上走在最前面的公孙钤,拉拉对方的衣袖撒着娇:“公孙哥哥,小齐齐又欺负我!公孙哥哥?公孙哥哥!”

公孙钤看了看前方漫浸于月光中的山谷,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一本古籍,忽然转过身道:“陵光,你是不是在骗我?”

“啊?我哪有?”

公孙钤指着山谷口的一块石碑道:“这上面写着昱照山,昱照山在云蔚大荒的北面,而龙门山在东面,你说你熟悉这里的地形,我便让你带路,你怎么反而把我们带到北边来了?”

陵光腆着脸笑:“这里这么大,难免会迷路嘛!不过来都来了,干脆去昱照山上找北大王玩玩儿啊!”

他说着就要往山谷里跑,却被齐之侃一把拽了回来。齐之侃其实早就发觉陵光走的是错误方向,但一直未戳穿他,就是想看看他有什么阴谋诡计。

齐之侃把人扔到公孙钤身边,道:“这回我来带路,看他还怎么搞鬼。”

公孙钤拉着陵光就要往东走,陵光急忙抱住身边一棵大树不撒手。

“我不去,我不去东边!”

公孙钤想了想,松开他道:“那你一个人留在此地吧,我们先走了。”

“不行!”陵光松开大树又去抱公孙钤的胳膊。

公孙钤无奈地道:“你到底要怎样?”

陵光道:“我们先上昱照山,再去龙门山!”

“为什么?”公孙钤问。

“不为什么!”

齐之侃一瞪眼睛:“你不说,就把你扔这儿!”

陵光一看公孙钤也怀疑非常地盯着自己,于是挥挥手道:“算了算了,我说实话,你可别生气啊!”

公孙钤道:“好,我保证不生气。”

陵光道:“龙门山根本没有鲛人,我骗你的。”

公孙钤微微地睁大了眼,似乎不敢相信陵光居然骗他,齐之侃则冷哼一声,他本就不相信龙门山有什么鲛人。

陵光叹口气,道:“我刚来云蔚大荒的那一年,就听这里的妖怪说起过,这里很久很久以前是有过鲛人,可是后来遭遇了灭族之祸,全都没了。”

“灭族?”公孙钤震惊无比。

陵光坐在路边,继续道:“两百年前,云蔚大荒其实叫作西海,海中有银鳞鲛人一族,他们的首领叫蹇宾,人称天玑王,他也曾受邀参加问道会。然而,蹇宾在山上逗留时,从玄机镜中窥得未来之事,得知西海七日后会有地火之灾,届时海水沸洋,生灵涂炭。蹇宾去找昆仑道祖借贮雪琉璃瓶,想用冰雪平定西海深处的地火,但道祖因他窥破天机不肯相借,还告诫他水火之灾皆是天劫,强行改命是逆天之举。蹇宾一怒之下决定攻上昆仑台,抢夺琉璃瓶,他英勇非凡,连败昆仑山数位弟子,但最后却被守卫昆仑台的白泽仙君打败,落入山下的弱水渊中,从此销声匿迹。后来,地火果然爆发,鲛人族就此灭族。”

公孙钤听到这里忽然醒悟,道:“先祖是在两百多年前遇见鲛人,这么说,那时候这里还是海洋……”

陵光点点头,道:“地火爆发后,蒸干了大部分海水,一切水中生灵都无法存活。现在这大荒地中还剩下的几个咸水泽,周围都寸草不生。我想,齐之侃这些年一直忙着在贫瘠之地种树,就是想让云蔚大荒重焕生机吧。”

公孙钤好奇道:“齐兄为何执着……咦?”

两人环顾四周,哪还有齐之侃半个人影。

公孙钤道:“你既然知道鲛人族已经灭绝,为何骗我说在龙门山见过鲛人?”

陵光撇撇嘴道:“我对你可没有恶意啊,不过是想骗你护送我来昱照山嘛。”

“那又是为何?”

陵光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番四周,道:“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,西山大魔头真的想吃你的肉啊!”

话音刚落,远处的山林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笑声,如同穿耳魔音一般,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发麻。

“呵呵呵呵……我就来让你们见识一下西山大魔头的手段!”

伴随着这清冽声音,一袭白衣随月华降落在两人对面的山崖之上,衣袂翻飞,眉目冷峻,正是几日前霸占了陵光洞府的那白衣人。

“快跑!”陵光拉了公孙钤的手就要逃。

白衣人双手如电掣出,数道鲛丝同时射出。

公孙钤一把推开陵光,刚从身后拔出墨阳剑,鲛丝已至近前,将这柄上古名剑挽了数道,牢牢缚住。他待要撤手,却发现白衣人的气力较自己不知高出多少。

白衣人再一拉,墨阳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,就此落入他手。

公孙钤大惊失色,眨眼间,又是数股鲛丝飞至,将他层层裹住,动弹不得。

陵光爬起来想过去帮忙,白衣人只稍稍动了动手指,他就感到额上的鲛丝居然越勒越紧,大有勒得他脑门崩裂之势,顿时翻倒在地,疼得抱头打滚。

白衣人冷笑道:“让你不老实!偷偷遣散你的部下,自己带着金花童子在山里兜圈子,以为我找不到你?”

他一拂袍袖,将试图站起身的公孙钤扇倒在地,随后慢悠悠地道:“昆仑山当年对我使诈,你既然受那昆仑老怪青睐,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!”

公孙钤道:“不可对道祖无礼!”

白衣人怒道:“如此奸诈老儿,也配叫道祖?如果不是他和徒弟白泽搞鬼,琉璃瓶就是我的了!”

陵光惊道:“原来你就是蹇宾!”

“不错!”白衣人道,“两百年前,白泽与我大战一天一夜未分胜负,他怕战败,便骗我喝下一杯所谓的‘决杀酒’,我喝下后醉倒不起,他便趁机将我打入弱水渊。我在弱水中醉了两百年,数日前醒来,已是沧海桑田……”

他说到这里一双美目中有些伤感,但更多的是恨意。

公孙钤沉吟良久,道:“我想这是白泽仙君一人所为,并非道祖指使。我之前在山上听说过,白泽两百年前被除了仙籍,还被道祖亲自烧了翅磅,毁去千年道行。如果你所说属实,那么他应该就是因为在对战中使用阴诡之术,才遭驱逐。”

蹇宾冷笑道:“出了这种事,为避免落人口实,自然要找个垫背的替死鬼,这师徒两人,没一个是好东西!我的亲人、朋友、族人,全都葬身于火海,你们说,白泽和昆仑老怪该不该死?”

公孙钤恍然大悟:“我明白了,你不是想吃我的肉,你是想抢金花冠,想去昆仑山上复仇!”

蹇宾呵呵一笑,道:“你倒是聪明,把金花冠给我,我今日便饶你不死。”

说时迟那时快,公孙钤忽然快速念了一句咒语,他头顶上的金花冠居然就此幻成一颗金珠,滚入他的嘴中。

蹇宾大怒,一把抓住他的喉咙将他擎至面前,道:“吐出来!”

公孙钤摇了摇头。

蹇宾提着他背后的鲛丝直冲云霄。

“你不吐,我就慢慢折磨你,折磨到你吐为止!”

待二人身影消失不见,陵光的头痛终于缓解,从地上慢慢爬起来,看着杳远夜空,终是无可奈何,想了想,决定还是先找到齐之侃再说。

齐之侃对山谷中的发生的事一无所知,他在陵光开始讲两百年前的故事的时候就悄悄地走了,独自一人来到一处溪边,用力捂住耳朵,想把听入耳中的只言片语赶出去。昆仑台上的那场决斗,已成为他人口中的传奇故事,于他却是不堪回首的梦魇,每每回想起,五脏六腑就如同被揉碎一般。

两百年了,蹇宾独闯昆仑台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。

那样风华绝代的白衣王者,那般骄傲的鲛人族首领,为了族人孤注一掷,挟裹着天地间的肃杀之气,一路杀敌,只身闯上昆仑山最顶层。明知不可能而决然独往,他的眼中有不死不休的决绝,还有令那双夺目眼眸黯然失色的浓重哀伤。

任何人只要见到那样一双眼睛,必然会终生难忘。

齐之侃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,月华四射,如那人当年屹立在昆仑山巅那般璀璨无匹,他喃喃道:“两百年了,不知道你如今身在何方……”

“原来你真的是白泽!”他身后一个声音道。

齐之侃回头一看,陵光正站在他身后,脸上有震惊,有恍然大悟,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之情。

齐之侃淡淡地道:“‘白泽’乃是拜师之后道祖所赐之名,就如同他赐我的那对翅膀,”他说到这里哀叹一声,“我犯下不可饶恕之罪,名字便和翅膀一样,被他收回了。”

陵光一步步地走上前来,道:“这么说,当年,你真的骗天玑王喝下了一杯决杀酒?”

齐之侃垂首,有些疲惫地道:“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……我选择了以我的方式来结束一切,为此也付出了惨重代价,难道还不够吗?”

 

两百年前。昆仑山至高之处,昆仑台。

白泽与蹇宾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。天地昏暗,雷闪交加,两个白色身影在空中交错往来,千胜剑与惊涛剑撞击轰鸣,剑光纵横,激得云浪翻滚,星摇欲坠。

又一个激烈回合后,白泽展开雪白双翼,降落在布满碎砖瓦砾的昆仑台上,抬头遥望着悬立空中的鲛族王者。两人皆是一般的英眉秀目,风姿非凡,只是历经鏖战后,身上脸上都有轻微挂彩,拜对方所赐。

白泽忽然微微一笑,明净清澈,仿如孩童,“我们这样打下去不会有结果。”

蹇宾骤然降落在对面,逼视着他道:“怎会没结果?”

白泽道:“你我并未做生死之搏,你未尽全力,我也有所保留。”

蹇宾冷哼道:“你不要太自大了,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?”

白泽摇摇头,道:“你的眼中,没有杀意。”他将千胜剑挽于身后,“你若想强夺大殿内的琉璃瓶,必须先过我这一关,如果没有足够的杀意,我们再打上七天七夜也分不了胜负。”

蹇宾道:“那依着你又当如何?”

白泽微微喟叹,道:“陪我喝一杯决杀酒吧。喝了这一杯,我们双方都要拼尽全力,不可保留,无论谁生谁死,都不会有遗憾。”

蹇宾点了点头。

白泽回到身后的琼华殿内,取了两杯酒,将其中一杯递给蹇宾,随后也不多话,干脆利落地饮尽杯中之酒。

蹇宾见状也一仰脖,饮下自己手中的酒。

酒一下肚,他就觉出不对了。他本擅于饮酒,天下鲜有烈酒能醉倒他,更遑论这区区一杯,然而——

蹇宾手中的杯子、惊涛剑先后不受控制地摔落在地,人也随之头晕目眩地跌倒下去,却被对面的白泽一把扶住。他明白了什么,定定地看着那拥有世间最为纯净眼眸的白衣仙君,就是那双孩童般的眼眸欺骗了他!

白泽将蹇宾横抱起,缓缓地走到昆仑台边缘,面朝着黑压压的云端,脚下就是离昆仑台万仞之遥的滚滚弱水。

蹇宾在意识迷离之际,听到那人在自己头顶道:“醉千秋不会真的让你一醉千秋,这一杯顶多让你沉睡两百年,这些时间,足够你在水中好好反省。”

接下来听到的,便只有耳畔的猎猎风声,伴随着蹇宾急速下坠的身形。他还未跌落水中,便失去了意识。

两百年的光阴,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,在弱水渊中陪伴着他。

 

蹇宾暴怒地将公孙钤一掌扇至石壁上,那蓝衣人重重地在壁上撞了一下,闷哼一声,随后摔落在地上。

黎明乍现,两人在这处悬崖上已经对峙了整整一个晚上,无论蹇宾怎样威逼利诱,公孙钤就是不肯将金珠吐出来。

公孙钤伤痕累累地趴在地上,一双眼睛毫无惧意,缓缓道:“即便你杀了他们,你的族人也不可能复活……”

蹇宾道:“那又怎样?如果不报此仇,我便是化作厉鬼也决不罢休!你识相的话就把金珠吐出来,否则,我便将你开膛破肚!”

公孙钤却忽然微微一笑,道:“你若真下得了这个狠手,昨晚就动手了,何必等到现在?你虽复仇心切,但心中善意仍存,我便是为了你这一丝善意,也不会把金珠交给你,让你错上加错。”

蹇宾手指微微一动,公孙钤身上的鲛丝就向他脖颈蔓延,终是越缠越紧,勒得他几乎窒息。

“既然你说我有善意,我便让你死个痛快!”

“住手!”蹇宾身后蓦地传来一声断喝。

蹇宾看到陵光还不以为意,然而,一看到随他降落在悬崖上的那人,立刻呆滞了。齐之侃被陵光用绳子捆着,绳子末端牵在陵光手中,他被蹇宾泛着寒意的眸子一盯,立刻低下了头。

就是这张脸,一副纯良无害的天真模样,两百年来,这张面孔每日都会出现在梦中,蹇宾恨不能将之撕为碎片!似乎周遭空气都能感觉到他的滔天恨意,厚重污浊,令人窒息。

蹇宾手一松,公孙钤立刻重获空气,艰难地呼吸着。

陵光把齐之侃拖到他近前,道:“你要的白泽仙君,我把他绑来了,你有仇报仇,放了公孙钤好不好?”

公孙钤听到此喝道:“陵光!你怎么能这样做?”

陵光不去看他,只道:“他们有仇,让他们自己打好了,何苦让你受这种罪?”

“你!”

蹇宾却哈哈一笑,道:“说的也是,既然白泽仙君都来了,这个人就还给你!”他说着一挥手撤了公孙钤身上的鲛丝。

陵光冲上前扶住公孙钤,却被对方一把推坐在地上,公孙钤脸上挂着明显的厌恶表情。陵光又跪爬着过去想要扶他起来,公孙钤却将缠住胳膊的一双手一一掰开,示意他远离自己。陵光果然不敢再上前,只坐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站立不稳的公孙钤。

蹇宾直视着齐之侃,一挥手散去他身上的捆仙绳,道:“我也不占你便宜,今天我还是要求一场光明正大的比试,生死之战!你敢吗?”

齐之侃微微一点头,仍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。

公孙钤却道:“蹇宾,他被道祖散去了千年功力,早已不是你的对手,你想胜之不武吗?”

蹇宾微微一愣,随后哈哈大笑,笑得山间树木都微微震颤起来。

“有意思!又是这般投机取巧!我只想光明正大地赢你,你却总有这么多花招。既然如此,我便不必客气!”

他说完身形电移,眨眼间已移至齐之侃面前,一把掐住对方的修长玉颈,缓缓收紧五指。

齐之侃垂着双手任他掐着,毫不反抗,甚至顺从地闭上了双眼。

陵光焦急地看着二人,终于按捺不住,冲齐之侃大喊:“你还等什么?用离火剑刺他!”

蹇宾一愣,低头看向齐之侃右手,只见那手中红光乍现,果然多了一柄有着红色火焰纹路的宝剑,剑刃红芒闪闪,热浪灼人。

原来是陷阱!他面色一寒,就要用力拧断对方的脖子——

“求你……”齐之侃艰难地吐字,“杀我一个,不要与道祖为敌……”

当啷一声,他将离火剑扔在地上,随后抬高下颚,无声地要求着蹇宾速战速决。

蹇宾手下用力,那人果然难受地蹙起了眉头,脸色渐紫。

陵光连滚带爬地向离火剑扑去,然而蹇宾冷眸一转,空闲着的那只手信手一抓,将离火剑隔空运起,随手一贯,那剑径直没入山岩中,不见踪迹。

“你以为凭离火剑就对付得了我?”

蹇宾说完身形电掣,就那样抓着齐之侃的脖子将他带离地面,一直掠至深谷上空,冷笑道:“我改主意了,这么快就杀了你,岂不是太遂你意?”

他带起齐之侃又窜高数丈,望了一眼脚底下的深涧,道:“这比当年我跌落的地方矮多了,你可别一不小心就死了,我还没玩儿够呢!”

他说完右手一松,任由齐之侃自空中跌落,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。

扑通一声,水花四溅,灰色的身影径直没入水中。

“你疯了吗?”陵光站在悬崖边吼道,“他那件万斤缕沾了水会有三万斤!”

蹇宾看着一圈圈荡开的波纹,笑道:“是吗?那还真是活受罪啊!”

公孙钤站都站不起来,而陵光不会水,两人只能望着水面干着急。水波渐平,悄无声息,沉下去的人丝毫没有浮上来的迹象。

陵光病急乱投医,对着蹇宾大喊:“你不是想慢慢折磨他吗?他要是淹死了你还怎么折磨他啊?”

“说的也是啊,”蹇宾悠悠叹道,“你着什么急?这么一时半会儿难道还真能淹死他不成?”他说着懒洋洋地一抬手,数股鲛丝直直射入水中。

然而,等了片刻,鲛丝仍未探到人体。

他有些困惑地看着平静下来的水面,水底幽黑一片,哪里还有那灰衣人的半点踪影……

齐之侃在水中下降得很快,他身上的万斤缕平日里穿在身上已是重负,此刻就如同万千只地狱鬼手,将他拖入黑暗深渊。

他甚至来不及体会死亡的恐惧,就已经沉到了水底,手指都动不了一下,更别说游上岸去。

他躺在幽深寒冷的涧底,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……

蹇宾当年想必也是这样孤独地躺在弱水中吧……黑暗,漫长,毫无希望。

一大片阴影从上方滑来,逐渐将他覆盖……那一定是死神的身影吧……

他闭上了眼。

“你可别就这么给我死了!”

蹇宾悬停在空中怒吼道,又是数股鲛丝没入水中。如果鲛丝再探不到人,他就只有跳下去亲自寻人了。

有什么巨大的东西,正从深涧缓缓地现形。

一片巨大的阴影,蔓延到水面上来,如同一座小岛欲从水底升起一般。

哗啦一声,一只怪物将头探出水面,紧接着是修长蜿蜒的身体,银色的鳞片,银色的鬃毛,威风凛凛的犄角。

一条银龙!

公孙钤和陵光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舒展开身体的巨龙,上半身直立空中,巨大的龙头正对着悬崖。

银龙将前爪张开,将掌中那昏死过去的灰衣人小心翼翼地放在悬崖边。

“小齐!”

陵光急忙过去抱住齐之侃一阵摇晃。

然而那人眼睛紧紧闭着,长睫濡湿,面色平静,如同睡着了一般。

公孙钤却注意到了什么,捂着大腿伤处慢慢走近那眼中闪烁着慈爱光芒的巨龙。银龙额头正中有一抹烈焰形状的焦黑印痕,他伸手轻轻地触摸着,似乎不敢相信。

良久,他带着不确定地问了一句:“你是……化龙?”

银龙歪着头看着他,后颈弓起,脑袋微微一垂,怎么看都是在点头。

它余光中看到蹇宾,欢喜地长啸一声,山林震动,接着数丈长的身体向蹇宾游移过去,将对方盘在自己身体形成的圆圈内,旋转个不停。

蹇宾看着化龙身上似曾相识的银色鳞片,还有那透明的巨大尾翼,先是不敢相信,接着似有所悟。

化龙对着云蔚大荒各个方向接连长啸几声,四周突然有了动静。

悬崖上方迅速被乌云包围,不,不是乌云。

是和银龙一样的数条化龙,正从四面八方游来,龙啸阵阵,声震四野,银鳞在黎明初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。它们额头上都有一模一样的黑色焦痕。

化龙们见到蹇宾,都欢喜地在空中摇首摆尾,也有几只看到齐之侃,既高兴又焦急地在他上方低吼着,像是要唤醒那人。

又有一只化龙悬停在齐之侃面前,亲昵地用鼻子拱了拱他的脸。

公孙钤看到它,急忙从怀中取出那卷画轴,展开一对比,这条化龙和画中的鲛人一样,左眼上有道一模一样的伤疤。

“化龙后,伤疤是去不掉的,对吗?”公孙钤喃喃问道。

独眼化龙点了点头。

陵光也明白了:“鲛人族并没有灭族,对吗?”

公孙钤道:“龙门山就在云蔚大荒的东边,想必那里两百年前就是龙门!它们……”他指着空中飞窜盘曲的化龙们,激动不已,“凡是水中生灵,只要跳过龙门,皆可化龙!鲛人族当年全都在地火爆发之前跳过了龙门,额头上都留下了化龙之印!”

蹇宾缓缓地降落在悬崖边,看着一动不动的齐之侃,失魂落魄地道:“怎么会这样……怎么会这样……能越过龙门的生灵,不过万之一二,其余尝试者,都会被龙门上的天雷天火击中,灰飞烟灭……他们怎么会在七日之内全部越过龙门……”

他的眼睛骤然睁大——

难道……

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地上的人。难道……?

陵光替他说出了他心中所想:“小齐被除去仙籍,被毁去千年功力,难道不是因为骗你喝酒……”

公孙钤长叹一声,道:“龙门上的雷火幡是昆仑山所置,若是撤了那雷火幡,没有天雷天火阻碍,他们越过龙门就容易得多了。”

蹇宾刹那间犹如万箭穿心!

如果事实果真如此,如果真是白泽偷偷撤了龙门上的雷火幡,那他对他所做,将是多么残忍的事?

还什么如果!事实就是如此!还有什么其他解释?

就是这个人,微笑着骗他喝下那杯千秋醉,让他在弱水之渊平静地躺了两百年,而自己,舍弃了所有,给了鲛人族一个重生的机会。

两百年啊,自己躺在水底醉生梦死,他在干涸的西海大荒中默默承受着一切苦果。

当自己说要杀死他、折磨他的时候,他到底是以怎样一种心境在忍受着他的恶毒报复啊……

“白泽!”

蹇宾怒吼着抓住齐之侃的衣襟,粗暴地摇晃着。

“你给我起来!醒过来!跟我解释清楚!为什么要这么做?为什么?!”

蹇宾面颊有泪珠滚过,滑入齐之侃的胸口,珠光一闪。

“醒过来!快醒过来……”

蹇宾摇晃的力度越来越弱,几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,齐之侃的身体软绵绵地向后倒去,蹇宾急忙将他用力揽入怀中,对方的身体冰凉冰凉的,没有一丝生机。公孙钤和陵光看到这一幕也心碎不已。

“白泽……白泽……”

蹇宾在他耳畔轻唤着,双臂将他更用力地绞入怀中,试图给他传递一丝温暖。他的眼泪不停地落在齐之侃的肩上、背上,滚了几滚就化作了珍珠。

“白泽,告诉我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
“我也很想告诉你……可是,你先放开我好不好?”

这声音听在众人耳中如同天籁一般。

蹇宾将人微微推开,又揉了揉眼睛,才看清齐之侃的面庞。他将对方的脸捧在掌中,唤道:“白泽……”

“嗯。”齐之侃低低地应了声,眼中还不甚清明。

“白泽!”

“嗯。”像是要帮他确认自己还活着,齐之侃又应了声。

蹇宾将人重新揽入怀中,哽咽着问:“为什么不告诉我?为什么要允许我那般对你?”

良久,齐之侃闷闷地答了句:“因为我骗你在弱水躺了两百年……对不起,你可能是这世上最后一个鲛人了。”

“傻瓜!”蹇宾心痛地打断他,“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。”

齐之侃沉默片刻,又道:“对不起,蹇宾,你若是还想找道祖报仇,我还是会跟你决一死战。”

“还报什么仇……”蹇宾抚摸着对方湿漉漉的长发,此生再也不舍放手。

“就是嘛!”陵光擦了擦眼角的泪花,在公孙钤肩上抹了一把,“他的家人朋友都还好好地活着呢,报哪门子仇?”

蹇宾忽然意识到这两人的存在,回过头道:“二位,此前多有得罪,还望恕——”

“没关系,没关系,大家今后都是好朋友!”陵光忙不迭地打断他,两眼放光地跑过去捡散落地上的珍珠。

陵光一边飞快地捡着一边提议道:“大家这么有缘,不如今后成立个新的门派,有福同享、有难同当,怎么样?”

公孙钤扶着额头道:“你只是想要他的珍珠而已。”

蹇宾和齐之侃忍不住对视一笑。

“哎呀呀,不要这么快戳穿我嘛!”陵光把珍珠通通放入从公孙钤那儿骗来的钱袋里,“不过我的建议可是很靠谱的,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《西游记》,里面有一个四人组合,我们现在有一个一本正经的公孙道士,有一个纯良无害的小齐齐,还有我这个神通广大的陵哥哥,至于好吃懒做又好色的猪八戒嘛——”他看到蹇宾微微动作的手指,立刻改了口,指着自己鼻头道,“是我,是我,嘿嘿嘿……”

然而蹇宾动手指其实只是撤了他头上的鲛丝箍而已。

陵光摸着光溜溜的额头终于松了口气:“太好了,我可不想做一辈子丑鬼。”

公孙钤看了他几眼,道:“我倒觉得之前挺好看的。”

“真的?”陵光眼巴巴地望着那人。

公孙钤点了点头,陵光立刻走到一旁的大树旁折了一条柔软树枝,圈在额头上,又接连向公孙钤送了几回秋波。

 

一年后。

云蔚大荒的某处山湖相接之地,莲叶田田,涟漪微动。也不知什么时候起,一所崭新洞府就在湖边建了起来,洞门上方三个大字“天玑洞”赫然醒目,一座木栈道从洞门直通湖面。

五月的阳光柔柔地照着,洞门口放着一把躺椅,齐之侃沐浴在暖光下甜甜地睡着。不远处的湖面上有无数白鹳起起落落,寻找鱼虾和水草,时不时啼叫着呼朋引伴。但这些都没吵醒他,他正在停留在美好的梦境中。

一只火红色的小朱雀忽然从远处飞来,在齐之侃头上绕着圈子,尖锐地叫了几声。

齐之侃立刻惊醒过来,伸出一只手臂,让那朱雀落在手臂上,从它的小爪子上取下一个小纸筒,展开信纸看了看,立刻高兴地跳起来,惊得那小朱雀差点抖落一身毛。

齐之侃沿着木栈道跑到湖中央,蹲在栈道边唤道:“阿蹇?阿蹇?”

水中毫无回应。

齐之侃掬了一捧水泼向远方湖面,“阿蹇!阿蹇!”

他焦急地搜寻着那人的踪影,不防脚边哗啦一响,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精悍鲛人钻出水面,一仰首将满头乌发甩至背后,溅了他一身水。

齐之侃头疼地看着万斤缕衣上的水渍,盘腿坐下:“很重啊……”

“重就脱掉啊!”蹇宾在水中晃着巨大的银色尾巴,不满地看着那灰色的罩衣,白泽仙君还是穿白衣好看,都怪那昆仑老儿,“脱掉他又不会知道。”

“白天不能脱掉,”齐之侃嗫嚅道,“既然犯了错,一定要好好认错才行,不管有没有道祖监督。”

蹇宾知道他的脾气,只好随他去,叹了口气,道:“当年困在弱水中,我没有后悔闯上昆仑台,现在却有些悔了。”

齐之侃惊讶地看着他。

蹇宾蹙着眉头道:“早知道会害你受这种罪……”

齐之侃不忍见他这般自责,急忙打断他道:“我也后悔了。”

“嗯?”

“早知道天玑王掉一次弱水就变得这般优柔寡断,我也不会骗你喝下那杯酒。”

话音刚落,齐之侃身上的万斤缕忽然化作万千灰羽,飘入空中,眨眼间便被山风吹散天际,无影无踪。

“咦?”

两人惊异地看着这突然自动消失的枷锁。

蹇宾奇道:“怎么会这样?

齐之侃忽然明了,看着南方天边掩映在恢弘霞光中的昆仑山,唇边漾起一笑,道:“恩师终究还是舍不得我,我说一句‘后悔’,这万斤枷锁便自动褪去了。”

蹇宾却仍然有些遗憾:“可惜,你的翅膀回不来了。”

“没关系呀,”齐之侃柔声安慰着他,“功力可以慢慢修炼,有你在,一样可以带我飞。”

“好啊,”蹇宾趴在他膝盖上撒着娇,“一会儿我抱你回去。”

齐之侃听出了他的暗示意味,急忙转移话题,举着手中信纸道:“陵光和公孙钤来信了,他们说在南海发现了和你一样的银鳞鲛人。阿蹇,你终于不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了!”

蹇宾皱着眉头把那信纸扔到一边,道:“是最后一个也没关系,我有你就足够了。”齐之侃总是担心他会觉得孤单,其实对方明明更孤单吧,远离恩师和同门师兄弟,一个人在云蔚大荒呆了那么久,这傻瓜。

齐之侃伸手去够那信纸,却被蹇宾捉了双手。

“看什么信?看我就够了。”蹇宾忍不住爱抚对方的脸颊,眼中漾着款款深情。陵光随公孙钤云游这一年,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朱雀传信,齐之侃每回收到信都会笑得开怀,他总是忍不住嫉妒一番。

齐之侃只好依他,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,直到被那满溢的爱意盯到不好意思。两人定情半年,他早就发现,这个鲛人族的王看似高贵霸道,其实有时候更像小孩子,非要自己好好哄才行。

蹇宾在水中直立起来,晶莹的水珠顺着蜜色的结实肌理滑入腰际,没入水中,他勾住齐之侃的脖子就要去吻他,却被对方躲了过去。

齐之侃脸色发红:“不许再在这里……”

几日前在水边深情一吻后发生了什么事,他二人心照不宣。

蹇宾不满地将爱人圈住,道:“怕什么羞?都是夫妻了。”

齐之侃听到这个词报复性地在蹇宾赤裸的后腰上掐了一把。

“哎唷……”蹇宾叫唤得无比享受。

齐之侃听见后加大力度又拧了一把。

“呀!下手越来越狠了,比当初在昆仑台上打我还要狠!”

“胡说!”齐之侃急忙反驳,“当初我哪有下重手?”

蹇宾满意一笑,到底还是套出了自己想听的话,又戏谑地道:“真的?第一次见面,你就舍不得打我,可是对我有情?”

齐之侃知道又被他钻了空子,半羞半恼地道:“哪个对你有情?灭族这般惨事,便是个丑八怪打上山来我也会手下留情,更何况……”他惊觉差点说漏了,顿时住了嘴。

“更何况什么?”蹇宾眉目含情地问,“我的白泽仙君?”

齐之侃每次一听到对方唤自己这个名字就忍不住一颤,仿佛内心最柔软处被轻轻地戳了一下,细微的震颤沿着经脉传遍周身,无一处不妥帖,就如同当年在昆仑台上第一次听他这样唤自己。

蹇宾也不着急,在对方额头和双颊上慢慢地啄吻着,期待着他的答案。

齐之侃环住鲛人的腰,在他耳畔轻声说道:“更何况,你还生得这般好看。”

蹇宾一下子就高兴起来,温暖笑容在俊脸上绽开,夺天地间万千明秀于眉梢眼角,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。

 

 

(完)

 

 

 

【附】保护华夏珍稀物种,人人有责o(╯□╰)o

 

“西海之南,流沙之滨,赤水之后,黑水之前,有大山,名曰昆仑之丘。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,其外有炎火之山,投物辄然。”

——《山海经·大西荒经》

 

“龙门之下,每岁季春有黄鲤鱼,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。一岁中,登龙门者,不过七十二。初登龙门,即有云雨随之,天火自后烧其尾,乃化为龙矣。”

——《三秦记》

 

“蛟人即泉先也,又名泉客。南海出蛟绡纱,泉先潜织,一名龙纱,其价百余金。以为入水不濡。南海有龙绡宫,泉先织绡之处,绡有白之如霜者。”

——《述异记》

 

“东望山有泽兽者,一名曰白泽,能言语。王者有德,明照幽远则至。昔黄帝巡狩至东海,此兽有言为时除害。”

——《三才图会》

 

“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。肌肤若冰雪,绰约若处子。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,乘云气,御飞龙,而游乎四海之外。”

——《庄子·逍遥游》

 

“女夷,主春夏长养之神,即花神也。”

——《月令广义·岁令一》

 

 

(其实是把自己的灵感来源分享出来,给同样喜欢神神怪怪的人一点点素材o(╯□╰)o)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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